近来,一批女性题材剧热播,既有改编自经典戏曲的古偶剧《梦华录》,还有当代农村题材剧《幸福到万家》和医疗行业剧《关于唐医生的一切》,这几部作品收视非常喜人,有的还引发社会热议。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突破了以往表现女性意识觉醒的初级阶段,开始表现一种女性内在的信念感,这种信念感与当下时代产生精神勾连,引发强烈共鸣。 信念与现实落差带来的戏剧感 对于观众来说,不管什么题材、阵容,说到底还是要看作品本身的故事性。一般而言,故事的传奇性、曲折性越强,观众的黏性也越强。关汉卿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能传承千年,首先在于传奇性:一个风月女子居然能够机智地从家暴男手中救下女友,既让女友顺利离了婚,还让恶男得到了严惩,这种底层卑微女子反抗强大的封建男权压迫的对抗故事,可谓跌宕起伏、妙趣横生。《梦华录》的前半段几乎是重复了这个故事,而后半段则聚焦赵盼儿、宋引章、孙三娘三位女子在京城开茶馆酒楼的创业史。一个乐籍女子能翻身成为女老板,特别是赵盼儿还能和处于社会金字塔顶端的“公务员”顾千帆喜结连理,更是天方奇谭,可观众却看得津津有味,就是因为创作者强化了女性在地位悬殊中坚定的信念感。赵盼儿不仅继承了原著中追求正义与善良的女侠气质,同时还融合了当下女性敢为人先、追求人格平等的女性意识,颇具现代性。这也是此剧除男女主角超高颜值之外,爆火的核心原因。 再看改编自长篇小说《秋菊传奇》的《幸福到万家》。30年前该小说就被拍成农村题材电影经典《秋菊打官司》——秋菊挺着大肚子为了替丈夫讨个说法东奔西走,显示农民简朴的追求公正的信念。而《幸福到万家》中,这个故事化为小小的一节,更多加入了具有时代感的情节。比如开篇在何幸福的婚礼上,村霸万传家带人猥亵其妹妹何幸运,当她公婆一家都觉得需小事化了,何幸福非要向一言九鼎的村书记要个说法,她说:“我就是要分辨个对错。”这种对错,超出了熟人社会的潜规则,甚至超出了当时的法制观念,而指向恒久的律例与人心。与之对应的是只会窝里横的懦弱公公和丈夫,更加衬托出何幸福“执念”的可贵。 《关于唐医生的一切》中的女主角唐佳瑜是国外回来的顶级心外科医生,不惧男性同行的各种挑衅与蔑视,对外人的说三道四不以为然,靠着科学、理性的信念和扎实的技术,让四个男手下服服帖帖,最终推动国产“全磁悬浮人工心脏”进入临床。可以说,女性的这种强大信念与现实中的种种制度和权力压迫的冲突落差,造成了故事的传奇感和戏剧感。落差越大,越有吸引力,也是剧集热播的重要原因。 好故事需把信念感讲得清楚真实 这几年是女性题材剧创作集中且高速发展的时期,各种题材、类型的女性故事可谓百花齐放。应该说,对女性困境的描写、对女性力量与价值的展现已经有了多点突破,比如《三十而已》《我在他乡挺好的》《爱很美味》等剧,对“男性凝视”的反抗,对女性独立意识的张扬,都有可取之处。女性题材本身成为一种红利,背后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女性经济地位的提升与女性意识的觉醒。同时也应看到,一些女性题材剧在创作上也呈现了一种趋同甚至极端化的倾向,即依靠对男性形象的矮化、对女性的刻意拔高来制造戏剧冲突,比如出轨、家暴、油腻、猥琐、巨婴的渣男形象几乎成为男性角色的标配。不可否认,有些两性关系中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但是如果将这些作为一种创作的标准配方,也会有制造假想敌、迎合受众之嫌。有论者说的好:两性关系本应是对等竞合、棋逢对手才好看,如果刻意让“敌手”低级,自己不也同样低级? 如果说前一阶段的女性剧创作更加偏重于女性意识的觉醒,即“我是独立的个体”意识,而近来的女性剧创作则更加聚焦一种精神信念,这种信念首先来自于现实世界本身存在的诸多不公和黑暗面,有些是有形的,更多是无形的。有些是一时的,有些甚至盘桓千年,让人窒息。信念就是刺破和照亮这些黑暗面的可贵光辉。对艺术创作来说,人物有了信念,就有了最初的动力,而更关键的是要将这种信念的产生由来交代清楚,这样才会让主角的行动更加真实且符合逻辑。《梦华录》相比于原著,大改了赵盼儿身世,由风尘女子变为官宦子女,只因受父亲牵连误入贱籍。剧中还多次表现她回忆少时在青楼训练挨打受骂的情景,为她追求自尊自强的个性做了说明。包括新增的人物孙三娘,其悲惨的身世多少有些现代女性境遇的投射,所以能引起共鸣。近来热播韩剧《安娜》中,女主角安娜也一样。她为何会撒谎成性、爱慕虚荣,最后甚至窃取他人的身份实现人生高光?就是在她小时候被外国女人言传身教要学会用“扑克脸”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另外,高中音乐男教师对她的始乱终弃导致她人生瞬间坠底,也为她在结尾复仇渣男老公埋下伏笔。虽是典型的“恶女”形象,却让人物看起来更加真实,并非那么令人生厌。 反观当下有些女性题材剧,一上来就是豪华汽车、奢华衣装的炫目展示,走路带风、精英感十足,看起来是现代独立女性的典型代表,可独立女性就非得靠这些外在的符号来彰显吗?真正的女性独立首先是有自己坚定正确的信念。有些作品为了凸显独立而独立,并没有交代这种信念感的来源。比如说《林深见鹿》中的简艾,开篇便是毫无缘由地要与丈夫离婚,观众看到四五集还是搞不懂离婚的原因。与其说是追求娜拉式的自由,不如说是无病呻吟。《北辙南辕》中的女主角开饭馆就是为了让几个女性朋友有个地方说说话,完全逃离男性的世界,可谓潇洒至极,却也严重脱离实际生活,实质上是浸淫名利场已久的男性意识的投射。信念感从来都是从行动中,从一种建构甚至破坏中产生,而非空中楼阁式的遗世独立。 信念感切忌拍成假大空 信念感是偏向于精神世界层面的创作。长久以来,文艺中的信念感多偏向于男性视角的展现。无论是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我们看到了太多描写男性在征服世界、建立秩序过程中的信念感,既有《哈姆雷特》《麦克白》式的宫斗权谋,也有《奥德赛》式的史诗漫游,还有“伊阿宋寻找金羊毛”式的冒险故事,某种程度上确立了一些基本叙事类型。而表现女性尤其是表现女性信念感的作品却少之又少。《安提戈涅》算少有的一部。 安提戈涅的叛徒兄长死于战场,国王下达命令,谁都不允许替他收尸,否则被处死。只有安提戈涅勇敢地站出来替他举行了葬礼仪式,她说,我遵守神圣的天条而触犯人间法律是光荣的事,哪怕我为此而死。面对国王一时的命令和恒久的律条,该如何取舍?这是影响现代法学和哲学的深刻命题。很多人认为信念过于高大上,普通人的生活中哪有那么多信念可言?实际上,《安提戈涅》中的信念感就很简单。《幸福到万家》中的信念也很简单:任何对“我”的非法侵犯都必须付出代价。所以女主人公能得到公婆信任,掌管家庭钥匙;所以她能促使村书记对“闹婚”改风易俗。这种信念不是一种口号,它是从各种真实的社会情景中生发出来的,是通过一个个细节来展示的,它甚至可以从一件很简单的小事讲起。应该说,女性信念感和男性那种强调对外征服的宏大叙事或者酒神狂欢的叙事,还是有所区别。它是一种相对柔性但内在刚烈的独特的信念与精神。 但是,往往这种创作又需要极为高超的艺术处理技巧,所以,即使是文中这几部热播作品亦并非完美。主要问题在于高开低走,特别是在作品后半部分,人物的信念感趋于神话,过于拔高人物的精神和行动,周围的人全部为了衬托她的高大而存在,以至于出现了升级打怪的“爽剧”模式——人物成为完成任务的工具性角色,闪光的个性变得难以为继,淹没于情节之中。比如《幸福到万家》的后半部分,何幸福的见识和能力也趋于神话,仿佛无所不能,而且对于剧中实际已经发生的违反法律道德的事实,如猥亵、冒名顶替上学等,何幸福最终还是妥协了——这不是和她自身的信念产生矛盾了吗?再比如《梦华录》的后半部分,赵盼儿和顾千帆的爱情纠葛成为了主线,江湖与庙堂权谋的双线叙事也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女性本身的信念感已经在弱化。《安娜》在后半部分表现渣男丈夫一系列恶行,特别是参与政治选举背后的各种黑箱操作,包括最后她在高速公路上杀死并毁灭丈夫的“复仇女神”模式,在韩国影视作品中亦不少见,趋于流俗。这是对女性信念感的误读。 由此可见,当下的女性题材剧创作对女性信念感的表现还在探索阶段,容易出现一种“圣母化”和“复仇女神”式两种极端。可以明确的是,女性信念感的表达必然与观念的现代性直接相关,没有现代性的创作理念,不可能出现《秋菊打官司》,也不可能出现《幸福到万家》。当代女性面临的困境依然存在,女性剧创作还远未照亮那些看不见的角落。文艺创作者有时候无法给出解决方案,但是可以从小事件、小切口进入,超脱于流俗的叙事模式和迎合的心态,从平凡故事中挖掘女性的强大信念感及其迸发出来的充沛精神力量,或可成为女性剧创作的新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