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买一间小房子,就滚动到人生的洪流里了

1

日子过得好好的,一动了买房的念头,就有了变化。比如,通常都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想着要去看房,从迷路的梦里挣扎出来,发现天居然没亮。

早上去阳台换运动鞋,不小心把阳台角落里的一株万年青踢翻了,躲在花盘底下颐养天年的小虫子吓得四散,我也懒得管,用笤帚随意划拉了两下,把撒出来的花土分散到阳台的各个角落去,就算整理干净了。

手机充电,再下载一个可以指朝向的APP,忙乱中把一小瓶香水碰到地上,又滚到书架下面去了。我毫不犹豫,径直走开——等我搬家的时候,它总会出来的。

为了买房子,我在北京划了三个战区,已经见了三个房产经纪。

第一次报我的预算,经纪说,这个价位有点尴尬。第二次我尝试加了一点,经纪说,这个价位有点尴尬。第三次又加,还是尴尬。

中介说得并没有错,每次钱增加了,但欲望也增加了。

人生的尴尬,大抵都是这样来的。我自己都觉得理亏。

像我这个年龄的城市女性,几乎都买房卖房折腾过几轮了,在这个事情上,我是非常失败的。

20年前买了房子以后,我就错误地认为不用考虑这个事情。不但把再买房子或者换房子从人生的目标中划掉了,还把增加房子面积的钱,换成了无数零零碎碎的小享受。

这些小享受一部分变成了我的脂肪,一部分变成我衣柜里的库存,一部分闪烁在我和朋友吹牛的话题里,比如上次我在欧洲的时候之类。

我就这样生生地辜负了这个时代,错失了好几个亿的收入。

2

而且现在迎头赶上明显晚了。

容积率、公摊这些买房的基本概念,在别人那里,都相当于空气和水,但我搞不懂。

我也没有形成置业的基本原则,房子的好是有很多维度的,比如买罐装牛奶,我每次都看蛋白质、脂肪和钙的含量,买房子,看什么,我还很模糊。

我遇到的三个经纪业务熟悉程度也不同。

其中有一个最厉害,我吞吞吐吐说一句花园,他就把公摊、容积率、周边环境的数据都介绍一遍。我说一句采光不错,他又把房子的朝向、房间对流与否介绍了一遍。

另外一个经纪可能是新来的。他说,“姐,你看怎么样?”

我其实不会看,只好说,“你觉得呢?”

然后,大家就沉默了。

“你这样怎么行啊”,我在心里想。“于个人不能赚取佣金,于国家不能拉动消费。业务还要精进啊,年轻人。”

3

今天约的,是那个很能干的经纪。他推荐一套二手房是南向的,屋主是一对老夫妻,我们一起去看。

南向,我想来想去,只记得这一个买房的原则,就先提了这一个要求。

因为要买二手房,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城市的熟悉不是真熟悉。

原来这里有一幢楼,原来那里有一个花园,原来从这条小路进去,别有洞天。

真实的生活像河不停拆分出细流,沿着每条街道渗透,无孔不入,把城市填满。

我们生活的颗粒太大了,错过了不少。我从来不羡慕那些可以满世界走的人,因为你哪里都可以去,你就没有“别处”了。我想以后在一个更小的范围内,把日子过细点。

穿过街道,我想像自己在这里买花、修鞋跟、找盲人按摩师按摩。虽然这里和我的家只是隔了一条街,我硬生生逛出了出境游的感觉。

我去看房的时候,那家的奶奶在厨房正把金黄的去了皮的番薯在大碗里捣烂成泥,然后挖出一块块放在煎锅里面,团圆、压扁,等差不多把整个煎锅摆满了,提前放锅里的花生油也热了,在每块小圆饼周围撩拨着,很快就焦香扑鼻了。

客厅里乱乱的,靠墙的大家具都被移离原来的位置,向房间中心聚拢,大大小小的包裹都扔在沙发上,几个男人坐着小板凳在严肃地喝茶,示意我随便看。

经纪和他们很熟。出来的时候他告诉我,屋里的年轻男人,是老人的侄子,也想买老人的房子,是我的潜在竞争对手,也在说服老人用低于市场的价格把房子卖给他。

老人不想卖给他,因为这套房子学区不够好,老人希望侄子买更好的学区房,这样孩子可以读名校。

中介说,你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名校指标,这个没有指标的房子对你太合适了。

而且,如果我断了一个年轻父亲买叔叔的房子,让孩子读普通学校的念想,他可能就会去买学区房,那么他的孩子就会读名校。也许人生是另外一番不知怎么样的光景,也减少了老人不愿低价卖房的麻烦。

或者我买另外一套。刚毕业没两年的小姑娘考完最近的职称考试,就会拿着卖房的钱,去长沙换两套大房子,住一套,租一套。而且住得可以和姐姐近一点,两个人一起照顾在长沙的母亲。

或者我买另外一套。老两口就可以拿着巨款去投奔儿子。

或者我买另外一套。两个娃的爸爸就有钱给首付,去买另外一套他看中的更好的房子。每一套房子都是屋主向上的阶梯。

走出这个小区,我又去他们周边的菜市场看了看,买了一份白切鸡拿回家,算是旅游归来的礼物。

我感觉得到一整天自己都紧锁着眉头,想到签约、拆墙、装空调、腾挪钱,想到和我有关的买房子和卖房子的人,想到改变了学区的小孩,调整了养老方案的老人,内心沉重饱满。

我只是买一间小房子,就滚动到人生的洪流里了。

我可真厉害啊。

或者,我又想,我也可以退回到今天早晨,我收回买房的念头。我手上的充电线,把书架上的香水刮落到书架背后,我跪在地上伸着手,把香水从书架底下抓出来。

我摆正踢翻了的万年青,用小铲子把撒出来的花土集中起来,固定好万年青的根部,吓了一跳的小虫子回到花盆底下继续安居乐业,以为宇宙就是我们家的阳台。

我不变世界亦不变。

云淡风轻,似乎也不错。

买房未成第一日,是为记。